他唇角扬起一抹极浅的讥笑:“等明日一过,咱们几家就得奈何桥见了。”
顾尧摸着脖颈红痕,撩袍坐下。
郑雍黑着脸静默半响,终是一声长叹:“作孽呀。”
这一声叹,将他大半的怒火都散尽了,只余下痛恨、无奈、后悔与破罐子破摔——
当初,就不该上这贼船……哦不,就不该让他儿子娶陈琦芸!否则他怎么会一步步走到这连马都不能再勒的悬崖前?
他拉着脸,重新坐回了将才的位置。
半个时辰后,书房门吱呀一声推开,郑雍紧握手中长刀、沉着脸离去,与自张府大门过来的门童擦肩而过。
门童停在了书房门前,同守在那里的季良说了几句,季良脸色陡然一变,连忙进去禀告张福沅。
得了张福沅之令,季良亲自出去将卫朔引到书房。
卫朔将信交到了张福沅手中,还没转身,脖子上就架了一柄长刀。
周齐眼有杀意,语气冷冷:“大人,卑职这就将其捉下,不信问不出那女人的下落。”
一旁的季良狠狠点头表示赞同,剑鞘一出,只待张福沅一声令下。
张福沅意兴阑珊,摆摆手:“不必费力气了,你撬不开他的嘴,让他走。”
卫朔听了这话,眉梢轻轻一挑,有几分讶异地看向张福沅——倒是挺了解他罗刹堂的死士。
随后嘴角浮现一丝笑意,一掌震开周齐的刀,抱拳作揖:“多谢。”
周齐与季良黑着脸看着卫朔大摇大摆离开,心中不忿,可到底知道事情轻重缓急,也没再多说,继续出去守门了。
张福沅起身,去另一处拆信。
顾尧笑而不语,自斟自饮,他知道,张福沅这是在避他呢。
耳边悉悉簌簌一阵拆纸的响动,而后就是长久的沉寂。
顾尧小口啜饮这上好的白茶,舌畔却像是除了味觉一般,他竟尝不出丝毫清甜。
又饮了一大口,同样也是寡淡无味。
他怀疑地望向手中的茶,茶水清透,倒影着自己发白的脸,却被那若有若无的涟漪搅的不甚清晰。
定睛一看,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。
顾尧一愣,又忽地一笑——原来是害怕。
怎么会不怕呢,那些只有在史书才能见到的事,他如今却成了局中人。
一招不慎,满盘皆输,千刀万剐、遗臭万年。
随之他又莫名想到,那些死刑犯上路前,若是也如他这般胃口不佳,即便有山珍烧酒作上路菜,不也食之无味嘛。
难得有一刻不想那些权呀计呀的,顾尧思维放空,任其乱飞。
不知多久,他忽然听见一声自牙缝中挤出的冷笑。
顾尧回神,看向张福沅。
张福沅眼中带着笑意,不是讥诮的笑,而是自黑潭底部往上泛着涟漪的笑,他对顾尧道:“她猜出来了。”
顾尧端茶的手一抖,茶水溅了一桌:“猜出什么了?”
“陈书旸。”
顾尧心脏唰拉一下跳到嗓子眼:“她怎么也猜出来了?!”
他们做事慎之又慎,怎么一个两个都猜出来了?那么好猜么!
而且秦越虽自称与他们是同道中人,可毕竟姓秦,此事她知道了,他们难保不多一份危险。
张福沅将信中最重要的消息告诉了顾尧。
顾尧听到产娘这里,火冒三丈,怒而砸案:“这么大的事情,陈大人怎么瞒着我们!”
“陈夫人有心要瞒,陈大人多半也不知道。而且秦延俊行事太过隐蔽,我先前忙于收拾卫所,叫他钻了空子。”张福沅眉目冷寂,脸色也不好看。
今上午他还在奇怪,他们行事如此周密谨慎,秦延俊是如何发现的。
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从尸体上寻的端倪,偏这端倪又只是因陈夫人当初的一己私心,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。
船竟翻在这阴沟里。
顾尧胸口剧烈起伏:“秦延俊这老泥鳅,藏的真够深的。你说,陈家小女尸体上真的有什么缺陷吗?”
“此事只有陈夫人知道。”
“若真是,她死也不够赔这么多条命的……”
顾尧真的被气惨了,这一盘棋架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,竟然因为陈夫人不啃声而出这样天大的岔子!!!
张福沅眉眼肃冷,周身是压不住的腾腾杀意。
可他同时清楚,此时任何怨怼都是无用的,便摆摆手:“既然事情已出,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决。”
顾尧灵光一闪:“秦大小姐跟我们说这些,不是想帮我们吗,那不如让她去拖她爹,我们胜算也大些……”
“不行!”张福沅立即打断了他的话,语气透着寒意。
顾尧一下子噤了声,复杂地看一眼张福沅,摇摇头,低头独自斟茶,没再跟他辨——
张兄什么都好,就是过不了情字关,这放在太平盛世叫做深情,放在刀锋剑影里就是累赘。
劝不动,简直劝不动。
张福沅望着手中的信,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,字体清隽,却带着毛边,仿佛写字之人握笔不稳难止颤抖,一撇一捺皆是匆匆点到,急迫难捱。
他幽深的眸底积起一层沉闷闷的雨雾,静坐片刻后,起身将信丢入香炉,信瞬间化为灰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