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刚才一番争斗,秦越从头到脚都很狼狈,甚至还有几分衣衫不整的味道,齿关紧咬似在忍痛,可双目却淬着灼人心的烈火,藏着几分骇人的凶悍。
可又在看见他的那一刻,满眼的火势如遇春风化作微雨,瞬间安宁下来。
然后,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,仿佛在告诉他,请相信她,她会帮他。
苍茫的雪带着沁凉,吹拂着张福沅的衣袍。
高阔的蓝天之上,有数道澄澈的光芒从云层间折射而出,驱散盘踞数天的冬雾,将这片大地上的一草一木都照得那么清晰,仿佛一眼望去,就能完完全全看见它本真的样子。
沉默片刻,张福沅挪脚,转身往里走去,丢下一句:“进来。”
两侍卫瞪大眼:“张大人,这是秦家的……”
“张大人还不知道我是谁么?你们只需照做,赶紧放开我。”时间紧迫,不容浪费,秦越立刻打断他们。
两侍卫只好放人,等秦越入院后,他们再次闭上木门,清理院前乱七八糟的脚印。
张福沅步子很快,秦越只得提裙小跑着追上去,她实在有太多太多问题要问,太多事情要说。
她已经不想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哪副田地,她只知道,在生死利益面前,绝不能扭捏犹豫。
如今她迫切地想证实那些骇人的猜测,她需要张福沅亲口说一个“是”字。
可张福沅只大步往前走,瞧着是不想同她说什么。
秦越有些急了,追着张福沅拐过一个游廊,正要开口询问,眼前就出现一个半掩着门的堂室,左右客座分别坐着两个人,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。
秦越定睛看清堂坐之人,霎时呼吸一滞,惊起一身鸡皮疙瘩——
好了,这下不用张福沅回答她,答案已经摆在她面前了。
堂右之位,灰发苍苍,是活生生的陈书旸!
那个被皇帝下敕令诛九族,由张福沅亲自督杀,本该弃骨于乱葬岗的陈书旸,现在就在这坐着,手里还端一杯冒热气的茶。
此刻陈书旸看着她,目光是平和的,是历尽沧桑与生死后的豁达坦然的平和。
即便如此,他身上仍旧有一股怎么磨也磨不灭的权臣感,那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寒士在绞尸机一般的朝堂中活过一甲子,最终站上权力顶峰,又以无以伦比的刚克决断,数次力排众议、数度九死一生执行各种改革之人。
而这样气度的人,堂右还坐着一位,正是那个风评极差,一向被视作半疯半癫、顽固老学究的公上方。
此刻,公上方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什么爱种葱姜蒜,又挨个起名的荒唐感?
他坐那,仿若一柄绝世之剑,哪怕尘封千年、剑匣已然锈迹斑斑,可一出鞘,仍然锃亮如新、宝光四溢,连他贴着骨头的皱纹与干燥的白发都掩不住的光华万千,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运筹帷幄、纵横天下的谋士之姿。
此刻他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越,不露态度。
秦越根本顾不得堂上二位怎么看她,她只觉得心惊肉跳,蓦地侧过头看向张福沅:
“好一个金蝉脱壳之策,好一盘颠倒黑白之棋!”
这盘棋中,关窍就是陈书旸的死。
陈书旸这几十年来,推行了不少医官下乡这类造福民众的事,在百姓之中声誉颇好,也受朝中清流爱戴,此为民心。
陈书旸死,张福沅失民心,才有先前国史院的人上门声讨、百姓也来鼓掌的事。
其次,陈书旸看重联姻结权,他的夫人就是当今吏部尚书曹堇年的胞妹,他大女陈琦芸是刑部尚书郑雍独子的爱妻。
加上陈书旸入朝四十年,官宦之路的足迹遍布大乾各地,结识了不少莫逆之交。
联姻与同袍,此合为人脉,陈书旸死,张福沅就将这些人脉放在了自己对立面,使他在整个大乾的权力网络中处于不利地位。
其中当以曹堇年最憎恨张福沅,他胞妹作为陈书旸夫人,因张福沅的嫁祸而在九族之刑中丧生,他合该与秦、袁家联手,在科考与官员选拔上孤立张福沅。
这样一来,陈书旸死后,张福沅唯一得到的,就是刑部尚书郑雍。
这还是以他独子之妻陈琦芸是否在“九族之列”为威胁,逼迫郑雍作的妥协。
如此,这棋盘上,就只有张福沅、王大海、顾尧、郑雍为黑棋,其余周遭都是白棋或灰棋,形势严峻。
可若陈书旸不死呢?
那所有因陈书旸一家的死而憎恨张福沅的人,瞬间就成了他手中的白棋,张福沅不仅能得到曹堇年、郑雍,还能得到陈书旸遍布大乾的人脉。
这么看来,当初张福沅允陈琦芸在她妹妹出棺路上闹事,恐怕就是想打消众人疑虑,防止有人怀疑陈书旸之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