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执拗、冷静、统筹全局,她不是一个母亲,她是一个家族王座上活下来的继承者,是亲手打下半壁江山、靠一双手撑起彭格列的王,
但她终究是人,是一个在夜深人静时会拨通他号码、轻声问“她好不好”的母亲。
那声“她好不好”已经是她能走出的极限——
她不会向任何人承认她很累,不会说她的计划崩盘了,也不会承认自己心如刀绞。
她只会继续在另一条线展开新的棋局——即便那是与白兰的合作。
“你不会告诉我你在跟他谈什么。”君镕收起扇子,轻轻合上,声音沉如暮鼓,“但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到底,还想不想要这个女儿。”
通讯器那头静了一瞬。
她沉默了许久,才开口:
“我有备案了。”
她没说是谁。
但君镕知道。
她动用了白兰。
那条疯狗,那张最不该翻的牌——她翻了。
“这是你第二次与他联手。”君镕语气足够轻,胸腔起伏却越来越大“上一次你差点死在哪”
“但我没死。”
“这一次你可能会失去一切。”
“我已经失去过了。”安娜玛丽亚淡淡道,“这次,我没什么怕的。”
君镕沉默不语。
他曾见过这位如何三进三出复仇者监狱把彭格列变成规则的制定者,也见过她如何把一个少年从平民推上帝王之位。她从不后悔,从不回头。
可现在,她输了。
最重要的那一局,叫“女儿”的那一局。
“你要她回来吗?”他问。
“……我不配要。”
她终于说出口,
“她是我的失败。”安娜玛丽亚低声,“唯一的、不可修复的失败。”
“所以,”她喃喃,“我只能让她赢。”
君镕坐在原地,手指摩挲着扇骨,一动不动。
夜风吹过公馆旗帜,夜色是从神殿倾下的黑纱,把这通母亲与守护者间的通话,裹进命运深海。
安娜玛丽亚没有回答,只是挂断了电话。
冰冷的“嘀”声一响,整个天台的空气骤然低了几度。
君镕站在夜风中,指节在折扇柄上敲了两下。
他仰头望着星光隐晦的天空,没说一句话,扇骨在指尖轻晃,几道几不可见的小鬼悄然自他足边浮起——漆黑眼眶,赤纹锁骨。
他们低声呢喃着什么,像是在替他听天问路。
君镕闭了闭眼。
他从不信命,也不信因果。
可他信人心。
君镕握紧了折扇,低声道“你要是真的想走这条路,我们愿意陪你疯一场。”
意大利的夜晚如同浓重的墨染天幕,星光被层层乌云吞没。
安灯光昏暗得几乎无法看清安娜玛丽亚的轮廓,她靠在镶嵌着古老花纹的墙壁上,眼神空洞,指尖紧攥着一张泛黄的家族照片。
空气凝滞,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压着千钧重负。她没有哭泣,也没有大喊,只是默默地将所有的无力与绝望,浸入骨髓。
她的胸膛微微起伏,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苦笑——这世间没有所谓“母亲”的温柔,只有一层层无情的策略和无解的牺牲。
封印阵沉沉地震动着。海风从岩缝深处吹来,如死者吐息,穿过石门,拂在安娜玛丽亚裸露的手腕上,微凉得仿佛警示。
她却神色不动。
胜利女神权杖立于掌中,金光缠绕,压迫着地面七道封印符文宛如蛇骨蜿蜒而裂。每一寸碎裂的神文,都如旧日神明的哀鸣,但她不在乎。
她只看着那个正在逐步具象化的黑影——
海拉。
死亡女神,冥界的女王,诸神的噩梦
“你不该来。”海拉的声音依旧低沉冷厉,眸光却死死落在权杖上,“那东西……不属于你。”
“它曾属于雅典娜·彭格列,”安娜玛丽亚的声音低哑,没有看她“曾经,它也属于我。”
“神明已经是过去时了,它属于彭格列”
“你唤醒我,是为了什么?”海拉半跪在裂缝中,金属质感的锁链仍缠绕着她的手腕与喉骨,残存的神性被压制到几不可察。
她盯着安娜玛丽亚的脸,“……你怎么会沦落至今,不对,你是人类怎么会活到现在?!”
安娜玛丽亚没有否认,也没有承认。
她只是走近一步,居高临下地凝视那双碧绿妖瞳。
“我放你出来,给你形体,恢复你三分神性,条件是你听命于我,不得违抗。”
“你想打谁?”海拉嗤笑一声,哪怕神力被压制,依然自持神祇尊严,“你那点人类权谋够用吗?叫我屈服?”
“屈服不是交易的前提,”安娜玛丽亚反倒笑了,语气轻飘却压人得窒息,“你该感谢我。奥丁不会放你出来,除了我,世上没有第二人能够解除你的封封印”
“你真的愿意永远困在那个里面,被世界遗忘吗”
海拉的笑凝固在唇角。
安娜玛丽亚缓缓道出真正的诱饵——
“我还可以还你自由,替你清洗旧神名录,赐你在阳世的行走权。你会有肉身,有灵格,有随从。重新夺回属于你的冥界东南门——我知道那曾是你的疆土。”
“或者再次成为九界之主”
“你……能做到?”那个曾经唾手可得的称呼让海拉浑身颤抖,眼里的渴望翻涌出了旧时死亡之主的气魄
“我当然不能。”安娜玛丽亚眼神忽然冷下去,墨绿色发丝垂落眼下,遮住她左眼的两颗泪痣“但她能。”
她抬起权杖,指向天花板的方向——那里高悬着一面残破的女武神旗帜,象征着雅典娜·彭格列血脉未断。
“你清楚什么是彭格列家族,从青铜时代开始”
海拉面色骤变。
她终于明白,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疯子。是那个以凡躯布神局、能让旧神俯首称臣的女人——又一次落子了。
“所以你要我保护她。”
“不是保护,是听命。”安娜玛丽亚摇了摇头,“在我命令之前,不许她知道你的存在,不许她知道我曾唤醒你。”
海拉沉默良久,眼底复杂翻涌。
“你不怕她怪你?”
“她已经恨我了。”安娜玛丽亚笑了笑,那笑意一点不暖,反倒像寒霜抹在唇角,“我只要她活着——我可以输掉莱昂纳多、甚至让这个世界焚毁,但我不能输掉彭格列。”
“你不是个好母亲。”海拉终于说。
安娜玛丽亚眉梢微挑,面色不变“我也从未打算当。”
权杖砸入地面,封印崩裂,七道金纹化作锁链冲入海拉体内。
下一刻,海拉失去意识。
她将被封在一副全新的凡人肉身之中,拥有完整的力量,但记忆被部分封锁,只知自己从属于安娜玛丽亚,只知保护那名少女。
夜风再次吹入地宫。安娜玛丽亚站在溃裂的封印前,一动不动。
直到墙角的影子缓缓蠕动,一道身影闪现,是她的亲卫队长萨比兰特·多兰缪
“首领”那人低声道,“哈尔·乔丹……我们找到了。”
她终于回过头,眼神冷峻、坚定,似乎从未崩溃过。
“带他来见我。”